20.(20)生日-《流途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孟遥把手机揣回口袋,回到车边,拉开车门一看,里面一点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,鼻腔里窜进来一点儿烟味,丁卓已经醒了。

    孟遥不知道上车还是不上车,站在门边上踌躇了片刻,最后还是坐上去,问道:“睡醒了吗?”

    丁卓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,稍稍坐正了身体,往腕上手表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“明天周六,你加班吗?”

    “不加班,”丁卓含着烟,“医院出了事,今天转院走了一批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事要怎么解决?给家属赔钱吗?”

    丁卓淡淡说:“我师弟还在床上躺着。”

    孟遥垂头沉默,过了片刻,问他:“饿吗?我买了点面条,要不要上去吃一点?”

    这提议,比起现在再开三十分钟车回宿舍诱人多了。事实上,他不怎么想一个人待着,旁边没有一点人声的时候,总喜欢往钻牛角尖的地方去想。先那会儿,师弟满身是血倒在地上那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回闪,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两人下了车,孟遥把车锁上,钥匙递给丁卓。丁卓接过钥匙揣进兜里,跟在她身后往里走。

    时间很晚了,小区里几乎没有人影,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,夜仿佛更静。

    孟遥抬头去看,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,仿佛拿水浸过,晕开点毛边。

    她脚步有点虚浮,像是有些踩不到实处,脑袋里很乱,不知道该往哪儿想,或者往哪儿都不该想。

    很快,说服自己心安理得:今天是她生日,总要有一回由着性子,到明天,生活还该是它原本的模样,蚍蜉之力撼动不了它疾驰而去的惯性。

    到了门口,孟遥从包里掏出钥匙把门打开。

    她合租的室友跟男朋友是异地恋,每到周五的时候就会坐火车离开旦城。

    孟遥从鞋架上找到室友男朋友有时候来穿的那双凉拖,递给丁卓。

    丁卓换鞋,去沙发上坐下。

    孟遥将袋子搁在桌上,把空调打开,去厨房洗了个手,烧上热水,然后走出来,翻开袋子,拿出挂面,“你先坐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丁卓点点头。

    孟遥回到厨房,从冰箱里翻出点儿蔬菜,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。她忘了自己手上还有冻疮,手在冷水下一浸,疼得她一个龇牙。

    切菜的时候,水壶里水烧开了,她翻出一只马克杯涮了一下,倒了杯热水,走出去搁在丁卓跟前的茶几上。

    丁卓背靠在沙发上,微仰着头,仿佛有点累。

    手机放在茶几上,屏幕亮着,一条一条弹出通知信息。

    孟遥心有点儿揪着,看他一眼,不知道该说什么,半晌,“很快就好,你再等会儿。”

    丁卓嗯了一声,偏过头来。

    孟遥正看着他,这一下,目光恰好对上。

    她惊了一下,呼吸一顿,一时间竟然没有移开。

    白色灯光,照得得他轮廓很深,眉目也显得很硬。

    他很容易吸引人去看他,却很少有人敢真正去接近。

    然而,他其实分明是一个内心很柔软的人。

    孟遥动了下嘴角,许多话往上涌,最后又被一种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压下去。

    她别过目光,转身回去厨房。

    没一会儿,锅里开始咕噜噜作响,沸腾的水蒸气凝在玻璃锅盖上,热水慢慢翻滚。

    孟遥等了片刻,把面条先下进去。待面条煮得快变了颜色,丢进青菜和番茄。

    她盖上锅盖,立在那儿,又开始发呆。

    忽然,身后一阵脚步声。

    孟遥吓了一下,转过头,看见丁卓从外面走进来,忙说:“快了。”

    丁卓“嗯”了一声,却没出去,而是走到她身旁。

    厨房空间不大,孟遥往旁边让了让,揭开锅盖,拿筷子把里面的面条翻了一下。

    丁卓目光盯着她的手,“手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哦,冻疮犯了。”

    “擦过药了吗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效果。”

    “帝都冬天有这么冷?”

    “不是在帝都冻的,”孟遥把筷子搁在碗沿上,“前几年去西北农村采访,天气恶劣,遇上大雪,主编又赶着要稿,只能每天在外面跑,找素材。”

    她微微垂着头,头发顺在右侧,露出左边的耳朵和颈项。

    丁卓看了一眼,才发现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细很细的银链,他记得上回并没有看见。

    片刻,孟遥伸手去揭锅盖,“好了。”

    一股白色热气扑面而来,夹杂着青菜和番茄的香味。

    孟遥往锅里撒了些调料,“上面那排有洗干净的大碗,帮忙拿两个。”

    丁卓点一点头,走过去把碗取下来。

    起锅之前,孟遥往锅里丢了些切好的韭菜末,然后拿起一只碗,把面条挑进去。最后刚刚好装了两大碗。

    丁卓一手端起一只碗,“你拿筷子。”

    孟遥抽了两双筷子,在凉水下冲了一下,拿上一罐腐乳去餐厅。

    丁卓往她手里看了一眼,“你喜欢吃这个?”

    孟遥笑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,“一点小癖好。”

    两人面对面坐下,开始吃面。

    孟遥尝了一口,问他:“淡不淡?需不需要醋?”

    丁卓先没吃饱,这会儿胃口又被勾起来,吃什么都觉得香,嘴里含糊说道: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热气袅袅,孟遥抬眼看着他,心里有一种像是浸在温水之中的,柔软的悲伤。

    这场景似曾相识。

    高一,在元旦晚会上知道了丁卓这个人之后,有一回孟遥在学校外面一家拉面馆吃面,又碰见丁卓。

    他一个人,面端上来以后,掰了双一次性筷子,埋头开始吃,全程几乎没有抬眼。

    其实很普通的情景,她却一直盯着他,直到他吃完面,付了钱,背上书包走了。

    这之后,她时常在校园里各个地方碰到他。

    有一回,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。上完课,孟遥跟体育委员一块儿去器材室还排球。

    从器材室回来,穿过操场回教学楼,经过足球场时,孟遥忽看见丁卓就坐在前面的双杠上。

    那时候离高考还有两个月,高三学生全力备考,几乎不怎么出来活动。

    他可能是刚打过球,额上还带着汗,手指揪着t恤,慢慢扇风。

    微风,夕阳,少年,白衣。

    彼时的孟遥还执著相信着那些文字诗句中描写的一见钟情,相信她与他一次一次的碰面总有一些冥冥注定的因素。

    忽然,球场上有人喊了一声:“丁卓!”

    丁卓应了一声,从双杠上跳下,稳稳落地。

    那一刻,孟遥感觉自己心脏猛地跳了一下,然后开始缓慢地舒展,被投入到甜蜜的苦海之中。

    按理说,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,她单方面的关注甚至不足以编排成任何故事,就被逼着匆匆结束。

    可后来——这后来远得她难以置信,人事浮沉,她还在用丁卓的影子,去套身边的过客。

    “想什么?”

    孟遥回过神来,忙说,“没……”

    “快吃吧,你面条都要坨了。”

    孟遥赶紧低头吃了两口,含含糊糊说:“没事,能吃。”

    丁卓看着她,目光里瞧不出是什么情绪。

    孟遥被他盯得不自在,脸恨不得埋进碗里去。

    吃完,孟遥把碗筷收进厨房,往水槽里倒了点儿热水。

    丁卓走进来,“要不要帮忙?”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你手不是生冻疮了么,最好别碰水。”

    孟遥从架子上取下一幅胶手套,晃了晃,“你去外面坐一会儿吧,我很快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丁卓还要再说什么,放客厅里的手机响起来,他走出去接电话。

    孟遥洗完碗筷,把厨房收拾了一下,取下手套冲洗了一下,重新挂起来。

    走回客厅,却见丁卓倚着窗户,点了一支烟。窗户开着,外面刮进来的风,隐约带着寒意。

    孟遥踌躇片刻,走过去。

    丁卓听见她的脚步声了,但没回头,“……方竞航的电话,他刚去普外科看了一眼,我师弟已经没什么事了。”

    孟遥默默点一点头。

    丁卓微微偏过头,去看孟遥。

    她站得有一点近,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洗洁精的味道。

    丁卓一时沉默,风吹进来,烟灰簌簌往下落,腾起的烟雾扑面而来,他微微眯起了眼睛,忽然问她:“你怀疑过你从事的工作的吗?”

    孟遥顿了一下,转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眉头微微蹙拢,眼里笼罩着深重的疲惫。

    “当然。上回跟你说过,同行颠倒是非,只有少数几个人还记得曾几何时,我们还有个‘无冕之王’的称号……我当时报考新闻专业的时候,或多或少有一点新闻理想,这个世界或许多我不多,少我不少,但即便一只萤火虫,也能照亮一片叶子的世界……”她顿了下,声音有点苦涩,“后来,我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。四年时间,只是证明了我所坚持的理想是空想……”

    丁卓深深吸了口烟。

    “丁卓,你们不一样。”孟遥看着他,严肃甚而有点隆重,“确实有人颠倒黑白,有人是非不分,但你们每看一个病人,每做一场手术,都有可能使人摆脱病痛甚至死亡……”

    丁卓略微自嘲地笑了一声,“没这么大本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爸是得癌症去世的,”停了一下,孟遥接着说,声音更平静缓慢,“发现得晚,已经没法治了。那个时候,我很讨厌去医院,也觉得医生既然治不好病,算什么白衣天使——长大以后才发现,这想法多傲慢啊,你们跟我们一样只是凡人,任何一个凡人,面对生老病死,都一样无力。只是我们无力而无为,你们虽无力,却能有所为。哪怕这所为不一定有用,于病人于亲人,或多或少是个安慰。”
    第(2/3)页